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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

陈楷还是没有抬头,勾得极低,恨不得低到桌面上去,“我、我不知道……我是说以前我一直没想到,我的意思是说,你……”

慌乱和震惊之下他变得言不达意,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上一个连贯的句子。

他不抬头,自然不知道谢禹始终在看着他,也看不到谢禹此刻那个浮现裂纹的苦涩笑容:“你不要慌,我只是想说你没有哪里不正常。你看连我这种人都没觉得自己不正常。不过我举的例子太差……如果让你误解了,是我的错。请你不要介意,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越说越慢,口气却慢慢变得笃定起来。听到后面一半陈楷忽然抬起脸来,他瞪大了双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落在谢禹眼中,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是不是有一点点的失望。但谢禹这个时候反而不敢多看了,平静地笑了一笑:“说出来的话我也不会收回,你要是觉得被冒犯了,我可以道歉。”

陈楷咽了一咽喉咙,半天才很费力地说:“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是如果要道歉的话,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是我一直在滥用这些温暖和宽容。我太没用了。”

他说完就站起来,找来在厨房忙碌的何嫂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面,然后一声不吭地躲回来了暂住的房间,等他再出来,已经把随身带来的提包和自己收拾好,准备离开了。

道别的时候谢禹又一次送他到门口,除了季节变换,一切都和上一次几乎一模一样。走到门口的时候陈楷转过身,鞠躬说:“这段时间非常感谢你。总是说这个,但是除了谢谢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好说了。”

“举手之劳而已。你路上当心。”

“嗯,我会的。”

静静目送陈楷的身影消失在自动合起的大门之外,谢禹仰起了头,天空的颜色很淡,初冬的太阳又有一种暧昧苍白的色泽,仿佛都要溶进天的深处去了。

周一的上午施更生来丽海道,发现陈楷不见了,随口一问:“小楷回去了?”

谢禹在读报纸,听到这句话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见状施更生叹了口气说:“要是我也要挖个地洞躲起来。这么大了还被抽耳光,真是……”

谢禹没怎么接话,施更生也乖觉,换了个话题,指着进门时候带进来的一个包裹说:“哦,在门口碰见邮差了,订的那些席勒的画到了,希望有你希望的那么精细。”

“嗯,那就打个电话给穆回锦吧。还有这个礼拜六我们要去纪安岛一趟,当天来回,见一个人。”

施更生没想到谢禹连看一眼送过来的复制品的意思都没有,被他的一反常态搞得一愣:“哦,好,我知道了。要我提早到做什么准备吗?”

“没必要。萧拂云身边的人有话要说,但她不能离开纪安岛,时间不会太长。”

施更生疑虑地看了看谢禹,点头:“那我打电话去。”

这次穆回锦爽快地把时间定在了本周五,更罕见之尤地挑了上午。时间定好之后谢禹想过那天是带施更生还是陈楷去,不料周三接陈楷打电话回来,说是礼拜五有考试过来不了。

那个电话是施更生接的,等她再告诉谢禹,意思就是已经说好了无论如何不能来。谢禹也不追究陈楷怎么偏偏这么巧地连个电话都避开自己,听完施更生地转述后,若无其事地叫她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周五上午十点他们准时到朵丽。不曾想穆回锦已经到了,也不管海风湿冷,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薄雾之中隐隐绰绰的本岛方向抽烟。

谢禹留心到这时施更生停住了脚步,但还是很快地跟了上来。穆回锦大概是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转过脸后站起来,正好烟也抽完了,顺手把烟掐在了烟灰缸里。

“早。”

走进之后谢禹淡淡打了个招呼,同时发现一段时间不见,穆回锦身上那种因为沉迷于酒精、药物和纵欲造成的虚浮萎靡淡去了。当然他还是瘦得脸色青白,但是气色似乎正在慢慢回调,眼睛清澈了许多,连皱纹似乎都不那么扎眼了。

这种变化让他暗暗惊讶,又在穆回锦再一次露出那种软绵绵的冷淡笑容后认定这个人或许是看起来稍稍像了点人样,但本性难移还是一如既往。

“嗯,既然你们来了,那就进去说吧。”

朵丽咖啡馆是典型的欧陆风格,大堂用科林斯立柱来装饰兼之分割空间,地毯软得把所有的脚步声吸得一干二净,椅子是樱桃木天鹅绒的,同样木质的桌上大到餐碟小到盐瓶胡椒瓶,全都印着朵丽的标志,木质家具的边角经历时日,早已被一代代的客人摩挲得很光滑了。

落座之后穆回锦不管谢禹翻开笔记本放好录音笔一切准备就绪的姿态,招手叫来服务生,等谢禹点完单,自己叫了一套早餐,然后笑笑说:“好久没来朵丽吃早饭了,难得还在钟点上。你们早饭都吃过了?”

算起来谢禹已经和穆回锦打了好几回交道,从来都是一脸“看在东西的份上有话快说”

的死相,就没有听过他这样放松的寒暄。闻言谢禹看了一眼施更生,她轻轻一点头,于是谢禹说:“吃过了。你随意。”

等茶水咖啡的间隙,谢禹索性先让施更生把带来的复制画先打开来。谢禹为了这几幅画专程请同学在欧洲找人下笔,虽然是复制品,精度却是相当可观,不要说穆回锦看到这几张画愣住了,就连事先没管的谢禹也跟着一并吃惊了。

画都镶在镜框里,穆回锦摊开来的是两张水彩画,两尺长短,一张是脖子上系着绿丝带的红头发女人,姿势放松地趴在地上,她朝着观者转过脸来,全身上下除了那条绿丝带和一双黑色的短袜,不着寸缕;另一张则是同样半裸的男人,腰部以下裹着条蓝色的浴巾,半侧开脸,上半身转出一个别扭的弧度,一只手从脖子后面绕过去摸自己的耳朵和脸颊的一部分,另一只手则沿着下腹部的线条伸进浴巾里,看上去像在自慰。两个人无论是身材还是表情都迥然不同,但神情里却又都带着某些不可形容的相似,冰冷的目光穿透纸背,毫不畏惧避让地正视观者。

穆回锦微微一笑,手指隔着玻璃一点点地用力,好像这样指甲就抠进画中人物的血肉里了。他看着那两具瘦骨嶙峋的肉体,特别是男人那袒露的胸腹,点着橙色和绿色构建出来的明暗效果自言自语:“丑死了。”

他语气里带着谢禹不明了的情绪,谢禹没有打断他这乍看上去诡异的的行为,只是默默和施更生一起注释着桌子对面的穆回锦。不过很快早餐和茶水一并送到,穆回锦把画又叠起来,也没看最下面的那一幅,铺着餐巾问谢禹:“哪里来的?”

“我去了骊湾一趟,从书房的墙上翻拍完找人画的。”

他以为穆回锦又会像上次那样不屑地哼一声“便宜货”

,但这次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说:“哦,去骊湾了啊。怎么样,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了吗?听说他们把房子搞得像个冰冻仓库,全部东西死了一样冻在那里。那群丑狗是不是还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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