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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父亲始终没有说话,谢明朗似乎察觉到了那阵冰冷目光下压抑的怒火,平静地抬起头来:「爸,你是想和我谈谈吗?」

父亲并没有接话,目光倒显得更苛刻起来,像在看什麽奇异而陌生的生物。这段时间以来,这种目光谢明朗真是再熟悉不过,他反而轻鬆起来,之前一路都在反覆考虑该如何开头的对话这时已经连迂迴宛转似乎都不再需要了。于是他在离他最近一张椅子上坐下,又说:「那如果你不想谈,我倒是有事想和你说。」

潘姨很紧张地看了看他们父子二人,还是选择了退回厨房,顺便把面白如纸正徘徊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的潘霏霏也拉了回去。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不要和我说。我管你是真是假。」

厨房门阖上之后,谢明朗终于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不知为什麽,他倒觉得有些滑稽,他甚至可以静心下来去分辨那生硬粗暴语气中的羞耻感。他定了定神,开口说:「你如果想说的是我是不是同性恋,不必说得这麽曲折。我是的。」

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著父亲,却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的反应,就觉得眼前一黑,面颊上一阵剧痛,整个人随著椅子一道翻到地面上。他摔倒的时候咬到口腔,等意识过来,已经是一嘴的血腥味了。

听到响声潘霏霏第一个衝出来,连哭带喊拦在谢明朗身前,对他哭:「明朗明朗,你这是回来惹事的吗?你疯了吗?你说这些干什麽啊!」

谢明朗过了一会儿从爬起来,看著额角青筋毕露的父亲,正在拼命拉劝的潘姨,和潘霏霏娇小削瘦的背影,只觉得荒谬无比──和他有著最亲近血缘的人看神情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与他没有任何血缘维繫的人却在拼命维护著他。

牵动嘴角,如果不是因为那麽痛,他甚至都要笑了。

也许是这个表情,谢明朗不出意外地看见父亲咬牙切齿咆哮著的表情:「你这个畜生!从念大学时候就开始鬼混,和你妈一个样子。早知道你搞摄影搅这些混帐事情回来,当初真不如砸了你的相机打断你的手!」

谢明朗拿定主意回家之前已经设想过一切可能的场面,唯独没有想到会听见父亲提起母亲来。他愣了好久,终于承认脑海中母亲的面容经过这漫长的时光,已然模糊了。他猛地抬起头来,蹙紧眉心,促声问:「你还记得我妈是怎麽死的?为什麽姐姐这些年不回来?你以为你做的每件事情全家上下除了你自欺欺人外还有谁不知道吗?你也配提起她。我搞摄影和同性恋之间没必然连繫,就像你出轨和你做中学校长没关系一样……」

他觉得自己还是很镇定,就是不知道为什麽浑身都在发抖,眼前都是暗的。话音未落,就听得潘霏霏尖叫一声「爸爸」,然后自己整个人被踢飞出去,这时却反而一点都不痛了,他就慢慢坐起来,然后又扶著地板更加缓慢地站起来,平视著已经彻底暴怒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随便你怎样。真可怜,谁叫人生来没有权利选择父母。」

「你给我滚!死在外面也别回来!」

谢明朗拉开奔过来扶住他的潘霏霏,看了一眼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昏过去的继母,说了句「潘姨,对不起,今天晚上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就取了外套,出门去了。

他扶著楼梯下楼,很快潘霏霏赤著脚哭著追出来,抱住他的腰泣不成声地说:「明朗,不要走,你回去和爸爸认个错,然后我们去医院……明朗……」

胸口不断上翻著呕吐感,谢明朗也知道刚才那一脚踢得不妙,他还是拉开潘霏霏,用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温柔平静的语调说:「我没事。霏霏,你不能在楼道里哭,你也知道他多要面子的。」

潘霏霏哭得泪眼滂沱,简直是痴痴愣愣盯著他,谢明朗在那一瞬间,好像又看到当年她跟著继母第一次出现在自己家的景象。那时她哭是因为走入新环境的恐惧,现在呢?

谢明朗已经不愿,也无法再想下去了。

他甩开潘霏霏,但车子开出很远,耳边还是响著她那种闷在一团的呜咽声。眼看下一个路口就是红灯,这时忽然泛开的胸闷感让他眼前金星乱窜,好像整个心肝都要从胸口裂开了。谢明朗忍无可忍地把车停在路边,人刚刚下车,就吐了。他就只喝了那麽一碗汤水,吐得乾乾淨淨之后,胸口虽然好过了些,眩晕感却更加强烈了。不敢就这麽开回去,谢明朗不得不找了最近的一家宾馆临时住了下来。开房的时候整个前台的服务生都在盯著他,谢明朗知道那是因为他肿起的半张脸和嘴边的血迹,却一点也不在乎了。

一进房门他就瘫倒在床上。床单冰冷,房间里暗得像深海。他昏昏沉沉地蜷起来,从胃到胸口一整块都在痛,连指尖都动不了了。在还有意识的时候他想:原来也没那麽难,只是过程惨烈了点。不过明知徒劳无功于事无补还执意去做,大概是天底下最愚蠢不过的事情。

就这样,他还是睡著了,那个时候有汗滴进眼睛里,也没有力气去擦。最后的若干瞬间模糊感到有什麽东西拂在他受伤的半张脸上,温暖得很,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地,他不过一个人。

他想起一个名字,但是叫不出声来,好像就这麽忘记了。

在那久违的眩晕感中,谢明朗疑心自己是被痛醒的。

病房里非常亮,扎得他眼睛发痛,眼泪一下子落下来。脑子里就像塞了棉絮,半晌想起来应该遮住眼睛,但四肢根本动不了,每一下呼吸都牵扯得胸口痛,口渴得想要喝水,还是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但他的挣扎看来并非全然徒劳的,很快觉得一隻手贴在额头上,脚步声远去,又有更多的脚步声涌来,渐渐的所有的感官清晰起来,「吗啡的效用退了」、「心跳和血压都正常」、「稍微有点发烧」,是他最初听见的几个句子。

因为还是很乏力,他中途可能又睡著了一阵,再次恢复知觉只觉得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这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不再那麽痛了,起初还是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清,等到能看清天花板,想转头看一下是不是只是他一个人,不小心牵动了哪里,痛得他眼睛都花了。

这时他听到声音:「你肋骨骨折,还不能动。」

谢明朗暗自挣扎了好久,勉强能说出话来,也是弱得如同耳语,稍微想放大一点音量都痛及肺腑:「怎麽会是你。」

「我在摄影展上听到你车祸,就赶过来了。」言采皱著眉,「你要不要喝水。」

比起上次见到,言采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太好,但看起来还是精神而整洁,一眼看去,看不出究竟在病房里耗了几天。但谢明朗稍微多看了两眼言采,立刻从他蓦然放鬆的表情中得知,现在的自己肯定是惨不忍睹。

吸管送到嘴边,谢明朗实在抵抗不住水的诱惑,老实喝了,喉咙舒服的同时力气似乎也回来了一些。说话不再那麽费力,说:「我填的紧急联繫人是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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