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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容止冷冷地笑了,目光就像刀子,眼底划过锐利冰冷的光:「你知道得这麽清楚,看来也去看过她的表演了。如何,她有天赋吗?」

这样的目光直直划开『姚景如』的面具,连之后的方靖也被刺伤了。这下连言采的面孔都消失了,变成一个消瘦、鬱鬱、克制但此时蓦然连神情都变得锐利起来的四十岁不到的中年男人,穿著惯穿的蓝色的长衫,像隻瘦弱的猛禽,在灯火微弱的夜色裡,目光如电地死死盯住他。

方靖莫名涌起一阵畏缩感,咽下口口水,他想从周容止,或是言采那裡拿回主动权,但是却无力地发现,随著台词,他已经被牵著走。他垂下头,乾涩地说:「她总是在挑战一些场面大又艰难的部分,但表演出来的,尖锐又单调,手势太重,也很粗鲁。有些尖叫和死亡的场面,很不错,但那也是偶尔几场的发挥。」

周容止嘴边的笑纹深了,牙齿白得吓人,像居高临下打量一个已经再无反抗之力的猎物,从容,又缓慢地重複他的问题:「你觉得她有表演的天赋吗?」

「我……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有的。」他艰难地说完这句话,脱力一般再次去正视周容止,觉得对方正朝他露出一个残忍的、胜利的笑。他无法控制地继续说,「你以为你很瞭解她吗?她给我写信,那麽温柔、敏感又明睿。她从来都不抱怨,但是我告诉你,她一点也不快乐,字裡行间都透露著绷得紧紧的一触即发的痛苦。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她总是在信后署名莺,这不是她的艺名吧?」

一直无动于衷冷硬如磐石的周容止,听到这困惑的自言自语一般的话语之后,却慢慢扭过头来看著姚景如。

方靖看著他眉目间细微的变化,那冷漠下流动著的对于美好往事的怀念,正竭力衝破这皮相的禁锢喷薄而出,让他那苍白的面孔都在无言中变得动人了。但最终,近于麻木的冷漠笼罩了一切,他垂下眼,往事一如这手边的烟气般被轻鬆挥去,就是恶狠狠掐烟的动作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你既然很瞭解她……」

「『你既然很瞭解她』……」方靖学著他的口音,讥讽和愤怒毫不隐藏,「你这个懦夫。你引诱她,又抛弃她,她因为你夭折了孩子,现在你就这麽冷血地讨论她是不是有表演天赋?你明知道她落魄不堪地回来,还能坐得住陪我妈打牌听她们说她閒话,周容止,你到底是什麽心肝!」

方靖像一隻愤怒的狮子,因为义愤和心裡不可名状的怜惜而咆哮著。他想到楚楚可怜的女人,娇弱,无助,这更激发了他伸张不平的痛惜之心。谁知这时言采的声音也变得尖锐了,是忍耐和伪装到了极致的爆发,但依然可怕地克制著:「你确实应该和她谈谈,看她是如何的天真和愚蠢,还有该死的无辜。孩子的事你也应该是问问她,看看天底下有哪一个母亲会在大冬天把几个月大刚洗完澡的孩子抱出去看雪——在北方的冬天!你是要问问,你的那隻小黄莺,又是什麽心肝。」

这话无疑激怒了姚景如,他听见自己咬牙握拳,骨头被握得咔咔作响的声音。他几乎都要挥拳衝过去了,直到动手的一瞬前,一种近于条件反射的反应牵住了他——姚太太要来叫周容止陪他去张家打牌了,怎麽还没来呢?

他茫然地左顾右盼,思考著下一步该如何反应。渐渐地,世界回来了。此时是下午三四点,他还是方靖,在剧院一楼的排练厅,两张椅子,一张简易桌,对面站的人,是言采。

他看见言采对他微笑,伸出手来:「演得很好,我很尽兴,谢谢。」

他却愣愣地,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脚发软,一身是汗,他甚至不知道从几时起,他哭了。

方靖赶快低下头,把眼泪擦去。这时身后响起掌声来,他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头也不抬,调整个方向就势深深地鞠躬。其实此刻他大脑一片空白,刚刚过去的一切就好像梦,而他在梦境裡翻腾,欲仙欲死,似假还真。就算到时正式开演,他还是只是一个小的角色,永远也没有替掉洛明演上姚景如,但是他隐约已经知道,如果有那麽一天,他真的演上姚景如,或是《海鸥》裡的康斯坦丁,又或是任何人,会是怎样的体会。那本是虚幻的虚幻,又是真实的真实。

在掌声中他听见言采在身边说:「入戏了,恭喜你。我们等你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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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附赠删节片段一则,因为文中视角关系,无法插入正文。请参见正文谢明朗带著儿时的意明来剧团一段。

程岚娅看见谢明朗先下了车,却没先打招呼,而是走到另一侧车门,从中抱出个圆乎乎的孩子来。她一惊,一句话脱口而出:「谢明朗,你们几时养起孩子来了?」

谢明朗听完极其镇定,指著此时出现在大楼门口的言采,面不改色地说:「我养他都养不过来,还养什麽孩子。」

程岚娅一怔,迸出笑声来,起先还有所遮掩,后来越想越得趣,笑得弯下腰去;谢明朗对著言采笑一笑,等她笑够了,才继续慢悠悠地说:「这是我妹妹的心肝,临时交给我而已。」

番外四:日影飞去

对言采感兴趣,纯属偶然。

那段时间导师在编一本有关过去三十年间国产电影的书,而我正在做的论文也正好和那一段时间的大众文化有关,为了给导师和自己找资料,镇日在音像素材的海洋中翻滚。

某一天离开图书馆之前,鬼使神差一般随手借出一份距今大约五十年的纪录片,这片子本身和我的论文没有关系,当时拿起来也只是单纯好奇学校图书馆裡居然还保留著年代如此久远的纪录片。回到住处后,本来打算借著吃晚饭的半个小时把它看了,谁知道却被其中的一张一闪而过的面孔迷住了。稍后字幕出现,当看见演员表上列著『言采』二字,一瞬间惊讶得无以复加。

我不敢相信这张脸的确是言采的,按下暂停键,倒回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片子裡他出现的镜头很少,到了最后索性定格,总算在那张脸上找出日后的痕迹,立刻也就觉得这的确是同一个人了。只是看著当年的他,再想想更熟悉的言采的模样,惊讶尚未挥去,感慨已然袭来:再怎麽沿著理想的轨迹老去,岁月还是无情。

在我有记忆以来,言采就没有年轻过。当然就他的年纪,已经不可能是我这一辈人会去关注的演员。对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高中时候看他在金像奖上作颁奖嘉宾,人是老了,但一双眼睛还是光彩逼人,饶是当年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边领奖的那个人身上,旁人于我几若无物,还是有那麽一两秒种,心裡闪过「真是个迷人的老头」这麽个念头。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种讚美已经是极限了,绝对不会心血来潮的找部片子来看看,就连娱乐版上偶尔之偶尔看到名字,也是无甚兴趣地快速掠过。不过事隔多年,不知道是不是能稍微沉得下点心来,还是说整个审美趣味有了翻转,在那一夜的惊鸿一瞥之后,寻找资料的时候,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一下是否有和言采相关的内容。而随著工作的进展,一些有趣的细节慢慢展现,对于一个在演艺界沉浮了一辈子的人来说,他的一生也的确如同一齣高潮迭起的剧码:二十多岁崭露头角,三十四十岁间大红大紫,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裡,他甚至没有演过一部电视剧;然后就是在大银幕上仿佛凭空消失一样的十年,当然这种『消失』只是相对的,他转而活跃在戏剧界,不时客串独立电影製片人,一直到五十几岁再一次拿到金像奖的提名,这才又开始以一年一部的频率接演电影,但直到二十年后去世,言采工作的重心却再也没有回到大萤幕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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