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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局来了!”
“葛局,快看今天的周报!你们家谢恩上报了!”
不过,人到中年,早已习惯的那种紧绷、疲乏,奔波中又透着一成不变的泛黄生活,似乎偶尔也会有些想都不敢想的亮色出现,让她的笑意也变得真诚起来,最近的一桩,就是她那糟心的女儿,在灾害天气中的胡闹——就为了这事,葛爱娣真是后怕得几天几夜都没睡好!
本来就累得要命,可睡着以前,一想到那样的大风雨里,十几岁的女儿在积水的街里东奔西走,谁知道会不会一个失足掉进下水道里,又或者是钻进去救人的时候,被梁柱给砸到,被内涝的洪水给冲走……那股子睡意就立刻不翼而飞了,即便勉强睡着,也都是做的噩梦。
葛爱娣实在是等这股子后怕的劲儿稍微缓过去了,在旁人夸奖时,脸上那股子紧张的笑意里,才终于多了一点儿真诚:“说不上什么杰出,那真没有,也都是情急……她还嫩着那!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上头就去做了,再别夸她,夸多了,她更是要飘了!”
然而,事实上,葛谢恩所受的各方赞誉、表彰,却不是葛爱娣这样欲拒还迎的谦虚所能遏制的,局里夸、居委会夸,街坊夸,现在更是登上了《买活周报》!很显然她被当成了此次水灾中,浮现出的诸多模范中的一个典型——母亲出身贫寒,是六姐一手提拔起来的女吏目,出身的家庭极为符合买地的倡导,自己年纪又小,而且还救了托儿所的孩子们……诸多因素,都使她成为了最亮眼的小模范。葛爱娣隐约也意识到了,她一直以来所担忧的,葛谢恩的职业道路问题,大概或许是柳暗花明,也迎来了新的转机。
大概在葛谢恩上报之后,她的预感就变得更加强烈了,葛爱娣在午休时间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周报》上的报道文章——她还真不知道葛谢恩什么时候去和周报采风使见面的,在这一次飓风后,葛爱娣感觉她女儿越发自行其是了,家长似乎已完全无法知晓她的行为,更别说约束了。不知不觉间,葛谢恩已经到了未经她的允许,就在报纸上大放厥词,表明自己的政治倾向的地步!
“要说我的行动有什么意义……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我,而在于街坊愿意听我的指挥,而且大家各行其是都做得很好,很无私。”
在报道文章中,葛谢恩指出,街坊在羊城港飓风中井然有序的自救行为,是对‘旧伦理派’长久以来抨击买地新风,会造成世风日下,百姓日益冷漠——这个观点最好的回击。事实证明,即便脱离了宗族和孝逻辑教育,百姓依旧可以万众一心抵御灾害,甚至于说合作得比原本还要更加紧密。
可见,组织性和旧伦理并不存在排他性的因果关系……很拗口,而且说救灾就说救灾,为什么要拉扯开去,谈什么旧伦理,给自己招惹潜在的仇家?葛爱娣也是看得忍不住摇头:还好葛谢恩理智尚存,没有突然抨击起‘新家庭’,为农户张目申冤!
这样的言论也能上报,葛爱娣不觉得这是偶然,当然她是不掺和这些的。她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倾向和兴趣,再加上职位也没到那份上,抱定了自己已有的身份,也不愿节外生枝,虽说是吏目,但谈不上什么政治立场和政治观点,无非就是受雇做事一般——但葛爱娣也不啥,她也能感觉到衙门内部隐约区分的派系,葛谢恩的回答能上报,而不是被直接删减,背后必然还有旁人出力。
她估计再等一段时间,必然会有人来为葛谢恩提供进修机会,或者干脆就是有一些没有门路根本无法指望的清贵职位,对女儿伸出橄榄枝……葛谢恩已经走上了一条和她截然不同的道路,葛爱娣已经看到了这个倾向,但她还拿不准这变化到底是吉是凶,自己又该采取什么态度。
或许当然算是好事,如果她不是这样轻狂的性子,那么,年少时的这一次功绩,也够她受用半生的了。但偏偏葛谢恩思想本来就幼稚,又有了这样的功绩傍身,身边的赞誉或许会让她更加自信自傲……她现在是有点身份的人了,说什么话,影响力也比从前要大得多,这让葛爱娣如何能不忧虑呢?
但是,已经有了这么好的机会,难道还要遵循原来的思路,让她去农村吃苦吗?谢恩也未必愿意,而就葛爱娣自己来说,又何尝舍得?这是她费劲一切心思,也要把她带进城里来落户读书的女儿啊!一切努力,不就是为了不让她过着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吗?让葛谢恩去扛锄头,那锄的可不是地,实在是母亲的心头肉啊!
她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而拉扯的矛盾,这样的矛盾感,对于葛爱娣这样横跨了两种生活的中年人来说,是再熟悉也不过的感受,他们好像被困在了敏朝和买地的夹缝之中,已经回不去敏朝的方式,感受到了其中的压迫和不合理,却又无法全心全意,完全融入买地的新方式。
这是一种绵绵不绝而无法断绝的拉扯,葛爱娣已经预见到了她的犹豫,她知道自己做不了选择,即便勉强选了一项,或者也没有把它贯彻实施的魄力。她不得不失落地承认,自己好像已经丢失了年轻时的锐气,她那鲁莽自信的女儿,每天都在不断长大,似乎从她身上不断地汲取走了她的精华,把她的锐气,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这样的拉扯,让她越发地逃避回家了,甚至有主动申请值宿的冲动,葛爱娣感到办公室似乎反而成为了生活的出口,在加班时,她可以全心全意地思考难缠的工作,而不用陷入拉扯感里。但她也知道,生活中总有东西是逃避不了的,甚至略微的逃避,都会带动矛盾以更强的势态冲撞进她的世界——不过是想先冷一冷,思忖上十天半个月,再和女儿好好聊聊,可这天傍晚回家时,欢天喜地的徐大发,却给她带来了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
“什么?直接入仕!?同时特招进入大学学习?”
这两个消息,直接把葛爱娣的脑袋打懵了,她左右张望着,眼神不可思议地落在了女儿身上:葛谢恩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她的得意在成年人眼里依然是很鲜明的,就一如陈福顺的失落一样,根本无从掩藏。“是谁来找你谈话的?他们给你准备了什么职位?”
“储备干部、大学政治系?”
她的声音又再一次提高了,因为这两个词语金灿灿的成色:政治系毕业,从储备干部直接进入官场,这……这是一条通天的康庄大道啊!几乎起步就是主任,直接就跳过办事员这个级别,甚至,如果表现出色,又被重用栽培的话,还可以直接从都城起步!
都城!这可是其余吏目都要通过外调支援边远地区,积累功绩,才能曲线到达的终点,以葛谢恩现在的态势来说,却很可能只是她的起点!
她的成就,将来说不定会全面超过母亲!谁能想到,一场大雨,一次事前全无指望的冒险,反而给葛谢恩提供了这样的机遇!让她或许能成为葛、徐两家,成就最高的后代!
徐大发已经喜得失态了,甚至连手臂的夹板都顾不上疼痒,眉飞色舞地安排着今晚的丰盛大餐,不顾如今因飓风上涨的物价,也要来一桌好菜,庆贺女儿的前程有了着落。葛爱则是头晕目眩,几乎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左顾右盼着慢慢才回过神来。
“……不行!”
她脱口而出,刹那间,所有拉扯感全都消失了,那股子执拗、坚定和魄力,似乎突然间又全部回到了葛局长身体里,她的视野和主见,从未有此刻如此鲜明。在个人诧异的注视中,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
“不行!你不能就这么去!”
她说,一把拉过了由惊讶而逐渐委屈的葛谢恩,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上了二楼,“你们先吃晚饭,不用管我——我们俩母女要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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